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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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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侍從將他們引入那間當年常來的雅間, 雕花木門被推開時,看著裏面幾乎未曾改變的陳設,謝樽恍惚了一瞬, 耳畔似聞過往的喧鬧聲響。

壺中茶水微沸,已經有人坐在桌前。

“秦王殿下倒是好興致, 如此明目張膽竟也不怕被人瞧見。”謝淳嘴上半點不留情,拂袖坐到了陸景淵對面。

“多謝定國公關心。”陸景淵將茶添滿,揚手讓薛寒奉至兩人近前。

屋中無人打擾, 在窗外喧鬧的襯托下更顯寂靜。

“先前見薛溫陽時我便說過, 我與你們的關聯僅止於江夏商會, 至於商會背後站著何人,我一概當做不知。”謝淳目光鎖定在陸景淵身上,聲音冰冷,

“秦王殿下如今所作所為, 謝某是否能定為違約?”

“我竟不知定國公行事何時變得這般畏手畏腳了?今日早朝時可不見這副模樣。”

陸景淵聲音和往常一樣,謝樽卻從其中聽出了幾不可聞一絲異常, 他擡眼看去, 看見陸景淵眼底有寒光隱現。

他很少見到陸景淵情緒如此外露,甚至連話語間都滿是鋒芒。

謝樽垂下眼, 在心底輕嘆一聲。

今日早朝上的動靜實在太大,已然引起朝野震動, 也遠遠超出了他和陸景淵的預料。

謝淳和陸擎洲籌謀的這出好戲, 實在是盛大得出人意料,不出三日,新擬的政令便會在整個虞朝和北境掀起滔天巨浪, 甚至會波及到更遙遠的地方。

雖說從少年時,謝淳就多有離經叛道, 但全然不似如今這般激進,也不知到底是怎麽回事。

“哦?”謝淳有些意外於陸景淵話語中的鋒芒,眉峰微挑,“原來是為此事而來,怎麽?秦王殿下有何高見。”

“改籍、方田、改稅、開埠、明律……你胃口不小,卻是好高騖遠,不自量力。”

“書冊薄薄數十頁,我卻已籌備十年有餘,從前朝至今,日耕不輟,從無一日懈怠。”謝淳淡淡回應了這個問題,他微微垂眸,晃著手中的瓷杯。

“區區十年。”

“你可知其中任何一件,都需百年可證,千秋可定,十年……連其萬一都遙不可及,若是揠苗助長,必是動亂之始。”

“但我只有百年好活不是嗎?如今我生逢其時,自要盡全奠千秋工業。”

“……”陸景淵看著他,眸色微沈,“陸景昭也說過相似的話。”

聽見這話,謝淳微微有些意外:“我沒這麽教過她,也從未在她面前如此說過,她……當得起一句穎悟絕倫。”

陸景淵沒有接話,雅間內忽得又靜默了下來,謝淳看著面前這個已經日漸長成的少年,眼中的覆雜神色幾乎要掩藏不住。

他不喜歡陸景淵,並非出於對方和謝樽那點說不清道不明地混亂關系。

而是從始至終,他都不知道要怎麽面對這個覆雜而又矛盾的皇子。近年來謝淳能隱隱感覺到,陸景淵和他有著相似的理想。

他們似乎都想顛覆些什麽,但陸景淵的動作太過和緩,立場亦是模糊不清,那種莫名的感受,就好像只是他的錯覺而已,他有時也會覺得自己可笑,陸景淵身為皇族,做過太子,怎麽可能與他同道?但是……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那麽……你在其中看到了些什麽?”謝淳忽地問道,

“為何朝代幾經更易,能人求變,卻還是走向相同的結局?”

陸景淵審視著謝淳,終於確定了什麽,眼中怒火已然消散無蹤,卻仍凝著一片化不開的冷意:

“因其本質如一。”他淡淡應道,似乎不打算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麽,“你看得足夠遠,卻忘了沃土未成何以育新芽。”

“是啊,千秋萬代,本質如一……”謝淳輕笑一聲,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一如既往選擇性地無視了陸景淵後半句話嗎,對方說得模棱兩可,他卻不打算就此揭過,“此等病竈想要拔除,剜心蝕骨之痛已是必須。”

說罷,謝淳看向了坐在一旁沈默已久的謝樽,開口問道:“樽兒,你可懷疑過皇帝?”

“……”謝樽臉色並不好看,他的目光劃過桌前兩人,最終幽幽嘆了口氣,“哥想問的,應當是皇權,而並非皇帝吧?”

他覺得這幾個月來他嘆過得氣,比從前的二十幾年嘆過的還要多,從恢覆記憶開始,大事一茬接著一茬,半點喘息也不給他。

感受到兩人看來的訝異目光,謝樽攤了攤手:“你們當真是把我當成傻子。”

或許他最開始只將朝代的起落,歸於某人的抉擇,歸於天命的鐵律,但在多年游歷,他看到的從來不比任何人少,他周游多年,又親眼目睹無數人與事。

從他想要反抗所謂既定的命運時,他就在思考,問題究竟出在哪裏?既然他不願法古,總要想出一條新的道路。

師父沒有尋到答案,森布爾則是將一切歸於人性,他並不否認森布爾的想法,他亦認為所謂命運並非天命,而是無數人無數選擇織就得大網,但和當時一樣,他認為一切仍有逆轉的可能,人性並非唯惡而已,也並非無可制衡。

而陸景淵和謝淳,似乎找到了一條相同的路,只是陸景淵行之隱秘,而謝淳,已經將自己的計劃現於人前。

謝樽眼神微暗,也繞過了這個話題,這種話點到為止即可,不必多言。

他沒有急著認可任何人,而是開口問道:“今日早朝時說得簡略,不知如今手上可有具體的方案文書。”

“新稅法自前朝時我便已開始推行,到如今已然日臻完善,卻也又遇瓶頸。”謝淳在陸擎元手下時便掌管財稅,十幾年過去,總歸是有了些成果。

“至於方田改制……我從前便提過,但阻力太大,只得草草收場,到了今天,那點微乎其微的成效也早已被抹除幹凈了,田地該在誰手裏還在誰手裏,但是稅法想要更上一層樓,必須以此為基,而今時不同往日,此法不會像從前那樣艱難了。”

“這兩項已近乎完備,開埠商法也已完成十之七八,至於新律,恐怕還需數月方成。”說起這個,謝淳眼中隱有憂色。

說實話,他手下沒有那麽多人可用,如此多線並進,即使是他也有些吃不消,手下的人更是累得一個二個怨氣比鬼還深。

但這些努努力還都能有所成,唯有律法一項,他已然束手無策,三司眾臣各個墨守成規膽小怕事,要他們修律,比要了他們的命還難。

原本他屬意王錦玉來主持此事,但他出使阿勒泰前還對對方的蹤跡了如指掌,在回來的路上卻突然接到回報,說王錦玉跟丟了,人就這樣憑空消失,一點蹤跡也無,不知去了哪裏。

謝樽沒有錯過謝淳神色的變化,他眉頭微蹙,沒再深究:“那哥你覺得,此五項,誰為本,誰為末?”

“相輔相成,不分本末。”謝淳應道。

“不。”謝樽沒有半點猶豫地反駁道,“方田為本,乃變之始,改籍次之,其餘皆末。”

“但這方田也不過五者之始,而非本源。”

“一旦改籍,大虞六千餘萬人事農者幾何,手工者幾何,從商者又幾何,何地流入,何地流出……兄長可有想過?”謝樽跳過前續,從改籍一事開始。

“我自會丈量裁定,加以限制,定不會鬧出亂子來。”

“所謂丈量的結果就是連開十二埠?”謝樽無奈道。

“哥,有些事你沒弄明白,”謝樽輕敲著桌案,“十二商埠,加之沿途驛所……現在的大虞,遠遠支撐不了如此規模,無論是人口還是生產。”

“事農者脫離土地,畝產下降,可還養得活那麽多人?至於糧食短缺的後果,想必不用我說。”

農乃國本,一旦出了問題,便是崩落之始。

“除非一個人能種出兩個人的糧食,甚至更多,你所期望的未來才有成為現實的可能。”

“我明白,方田就為此而生,雖然百姓脫離土地,畝產必然下降,但方田改稅,可以將原本被世家豪紳侵吞的那部分歸民歸國,只要統籌得當,便可穩固運轉。”

只是可能會把他累死罷了……而且方田改稅想要落實,也沒那麽容易,地方多得是陽奉陰違的小人,陸擎洲撥了趙澤風為他所用,但趙澤風再怎麽樣也只有一個人,偌大虞朝,想要監察到細微之處也並不容易。

十年心血,他已然盡全力將這些漏洞一一填補,但未免有力不從心之處。

“不夠。”謝樽搖了搖頭,“終究治標不治本。”

謝淳一時沈默下來,雅間中再次沈默下來,或許是因為陸景淵把這一整層樓都包了下來,又讓薛寒守的水洩不通,周圍幾乎寂靜得落針可聞。

“我記得很多年前工部就有人在研究農機,不知道那麽多年過去可有所成?”旁觀已久的陸景淵忽然再次開口。

“你怎麽知道的?”謝樽眉梢一挑,順口問了一句。

“身為太子,通曉六部事宜不是應當?”

聞言謝淳冷笑一聲:“容我提醒一句,秦王殿下,這話要是被別人聽了去,你恐怕就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

“國公說笑。”陸景淵對謝淳夾槍帶棒的話早已習慣,從前謝淳對他還算得上是以禮相待,自從知道了他和謝樽的事後便是橫眉冷對了,“若是先前所論傳了出去,諸位恐怕能求個同年同月同日死了,黃泉路上有國公相陪,想必本王不會寂寞。”

“……”謝淳臉瞬間又黑了幾分。

陸景淵微笑頷首,又道:“國公既然知曉問題所在,又何必閉門造車苦了自己,既然不精於此道,那便張榜求才就是。”

“我桌案上的文書都快要頂上房梁了,實在是分身乏術。”

陸景淵烹茶的手一頓,看向謝淳的眼神逐漸變得意味不明起來,他緩緩將目光移向謝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和他一樣的懷疑。

看來謝淳行事異常激進,是姜太公釣魚呢,說不定釣的……還不止他們。

“哥……你是不是想找人幫忙。”謝樽接收到陸景淵的暗示便輕咳幾聲,委婉問道。

其實他想問的是,是不是想要陸景淵幫忙來著,但是考慮到他哥的面子還是換了個問法。

聞言謝淳臉色一僵,沒承認也沒否認,就這樣半晌沒出聲。在座的各位也不是孩子了,這種等同於默認的行為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謝樽心下了然,遞給陸景淵一個眼神,示意他是時候開口了,畢竟他們今日也不是趕著來論道的。

“需要的人手,要解決的難題我都能為國公解決,另外,國公的新律進行的也不甚順利吧,此事我亦可鼎力相助相助,但有條件。”

“你送來的人,供你驅策……”謝淳似笑非笑地看著陸景淵,似乎在說他異想天開,“我為你大開方便之門,讓你在朝堂之上遍植勢力,你居然還要提別的條件?莫不是把謝某當成了冤大頭?”

“說笑,若國公答應了,我便不會對此事加以攔截,反而還會助國公一臂之力,這可是二換二的公平買賣。”

“你管這叫二換二?”謝淳瞪著陸景淵,眉頭蹙起,看上去火氣不小。

“我不給國公找麻煩,又傾力相助,國公給我行個方便,再答應我一個條件,豈非二對二?”

“……”謝淳看著一臉坦蕩,完全不覺得自己所言有何不妥的陸景淵,一口啞火了的氣不上不下地憋在了胸口。

以前他怎麽從未發現,陸景淵居然還有潑皮無賴的潛質?

“你先說說條件吧。”

“新法不可風行,需四地試行,商埠也需去半。”

“哪四地?”

陸景淵看著謝淳,幾乎一字一頓道:“京畿、武威、江夏、廣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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